冬来了,风便从北面刮来,先是试探性地掠过树梢,继而便大张旗鼓地扫荡着街道。人们裹紧了衣领,匆匆行走,仿佛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似的。
我向来以为冬天是最美的季节。并非因了那雪,那冰,或是那所谓”银装素裹”的景致。冬天的美,在于它的真。树叶落尽了,显出枝干的本来面目;河水冻住了,照见自己的魂魄;人们也因寒冷而减少了客套,脸上挂着的神色,倒比春夏秋三季更为真实。
街角的老槐树,春夏时节郁郁葱葱,颇能骗得几个闲人驻足。如今叶子落光了,露出那歪歪扭扭的躯干,上面还爬着几个丑陋的树瘤。偏是这样,我每每经过,倒要多看两眼。树亦如人,盛装时固然好看,卸了妆才能见真章。
菜市口卖烤红薯的王老汉,一到冬天生意便红火起来。他那双手,裂纹纵横,像是干涸的河床。主顾们捧着热乎乎的红薯,一边暖手一边吃。王老汉向来少言,只在收钱时说声”谢谢”,脸上的皱纹排出一个勉强可称为笑的表情。这表情在冬天看来格外顺眼,若是放在春天,未免显得过于严肃了。
张家的姑娘,夏天穿着时髦的裙子招摇过市,引得不少后生假装路过。如今裹在厚厚的棉衣里,像个粽子似的,那些后生也就不来了。她却乐得清静,抱着一摞书在图书馆与家之间往返。我常见她站在雪地里发呆,红扑扑的脸蛋上浮现出夏天所没有的神采。
冬夜里,街上的行人稀少。路灯照着飘落的雪,地上便有了无数细小闪动的影子。酒馆里漏出的灯光和笑声,在寒气中显得格外温暖。醉酒的人摇晃着走出来,立刻被冷风激得清醒三分。他仰头看了看天,嘟囔了一句什么,又把脖子缩进衣领,蹒跚着走了。
最冷的那些天,连野猫也躲得无影无踪。只有几只麻雀,在电线上排成一排,羽毛蓬松得像几个毛球。它们时而叽叽喳喳,时而沉默,仿佛在交换对这冬天的看法。
冬天将一切都简化了。热汤面就是热汤面,不需要加什么雅号;棉袄就是棉袄,谈不上什么款式;想就是想,不想就是不想,省去了许多拐弯抹角的心思。人们说话时吐着白气,一句话刚出口,就看得见形状了。
待到深冬,连时间也似乎冻得迟缓起来。早晨的太阳迟迟不肯露面,下午刚过三点,便又急着西沉。在这短暂的日光里,万物都显出清晰的轮廓,没有那些含糊的阴影。
我想,冬天的美,正在于它剥去了所有伪装,让一切呈现出本来的面目。这面目或许不够悦目,但总归是真的。而真,在这个世界上,已经很是难得了。
雪又下了起来,静静地覆盖着一切。